张 嵩
《六盘山转饷谣》是谭嗣同留下的一首诗作。谭嗣同是著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,是中国近代史上颇具影响力的人物。《清代人物传稿下编(第一卷)》(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4版)对谭嗣同的评价是:“谭嗣同为戊戌六君子中魁杰,才情激荡,勇于任事,赤忱爱国,被誉为晚清黑暗天地间出现的一颗光耀夺目的彗星。”谭嗣同不仅是维新运动的激进派,一心变法,慷慨赴死,令后世敬仰,他还是一位杰出的诗人,诗风雄健,气势宏阔,极具情怀。《谭嗣同全集》(中华书局 1981年版)“莽苍苍斋诗卷一”中有一首《六盘山转饷谣》,《(民国)固原县志》卷十“艺文志·韵语”也录有此诗。诗并序如下:
清季甘肃军饷岁四百八十万,皆仰给东南诸省云。
马足蹩,车轴折,人蹉跌,山岌嶪,朔雁一声天雨雪。
舆夫舆夫尔勿嗔,官仅用尔力,尔胡不肯竭?
尔不思车中累累物,东南万户之膏血?呜呼车中累累物,东南万户之膏血。
所谓“谣”,即反映生活的歌谣或民谣,内容富于现实性、政治性和斗争性,感情强烈,爱憎分明。《诗经·魏风·园有桃》中有记:“心之忧矣,我歌且谣。”谭嗣同此诗正是反映了他对“六盘山转饷”所见到的艰难及对转运军饷“舆夫”辛苦情形的描写,并表达了对“东南万户之膏血”千里转运的忧虑。雨雪之天,山道泥泞,曲折难行。拉运粮饷车辆而负重前行的马匹因为道路湿滑扭伤了蹄子,倒在了地上,载着粮饷的车子也随之倒地折断了车轴,拉马推车的役夫们也跟着跌翻在地。朔雁盘旋,一声哀鸣,令人心寒似凄风苦雨。如此境况,见之谁不心焦。作者悯惜“车中累累物”乃“东南万户之膏血”,希望“舆夫”竭尽全力来保护,而不是一味地去怨怪。当然山路崎岖,异常艰险,舆夫皆是底层的下苦人,让他们在“马足蹩,车轴折,人蹉跌,山岌嶪,朔雁一声天雨雪”的恶劣环境中竭力行车,还要“勿嗔”,站在作者的立场似乎苛刻了点,但也反映了当时的实际现状,难以改变。清季,因甘肃地处偏僻,贫穷落后,所需军饷每年四百八十万两,以及相应的粮食、军备等物资,皆由东南诸省支供,六盘山是内地西去的重要通道,粮饷等须经六盘山之山道转运方能到达兰州、西宁乃至新疆等地。转运粮饷之艰巨,可想而知。彼时作者正值年少,意气风发,为国忧心,自可理解。他游历途中经过蜿蜒盘亘的六盘山道,看见舆夫在雨雪天气下转饷的情景,由此想到东南各省百姓纳税纳饷的疾苦,一处哀痛,两地愁苦,怎能不发出感慨!忧国忧民的思绪全都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涌上心头,最终化为歌谣体的诗作,以浇心中块垒,抒发无限襟怀。
六盘山自古就有“峰高太岳三千丈,险据秦关百二重”之谓,山路陡急,被视为畏途。《宁夏交通史话》(宁夏人民出版社 2013年版)对此有记:“古代经六盘关翻越六盘山的道路万分险峻,上山的路分两条:一为车路,盘旋弯道多,坡度小,在没有雨雪时可通行牛车、马车;一为骑路,路窄而坡度大,只有行人和驮畜可以通行。一旦降雨下雪,车骑难行,只有飞鸟可以逾越,所以古人称之为‘六盘鸟道’。”由此可见一斑。
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光绪三年(1877年)八月,由驻北京通州坐粮厅监督补授甘肃巩秦阶道,于次年秋即1878年,抵达秦州(今甘肃天水市)上任,时年14岁的谭嗣同随父同行。光绪九年(1883年)三月,谭父升任甘肃按察使,谭嗣同又随父到兰州。谭嗣同自1878年第一次到甘肃,到1889年最后一次离开,其间虽前往湖南、湖北等地求学、完婚,但前后累计在甘肃居留长达11年。他少年豪侠,又好游历,足迹遍及陇南、兰州、河西、陇东甚至新疆等地。练就了他从容面对苦难、纵横不羁的性格,为以后勇于任事、忧国为民而走上一条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之路,直至慷慨赴死奠定了人生认知的基石。
谭嗣同在甘肃期间,写下了数十首诗作,不仅描写西北的山川风物,还关注民间疾苦,借以抒发情志。清代,宁夏属于甘肃管辖,风土人情,文化习俗相近相同。在《宁夏历代诗词集》(宁夏人民出版社 2011年版)一书中就选有谭嗣同的一首五言律诗,题名《河上纪事》:
微闻夏元昊,少小即凶残。
法令轻戎索,威仪辱汉官。
行看飞羖䍽,岂是召呼韩。
帛树休相拟,熙朝礼数宽。
这首诗实为谭嗣同《汉上纪事》四首诗中的第二首。以上是根据《谭嗣同全集》(中华书局 1981年版)“莽苍苍斋诗卷二”中的原诗所录。《宁夏历代诗词集》则是依据《宁夏古诗选注》(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7年版)所选,选诗与原诗除诗题有误外,还有两处不同,选诗将“羖䍽”写作“羖羬”,“帛树”写作“帛数”。诗作既对历史上偏安一隅的少数民族割据政权的局限性作了批判,也对现实进行了反思。
谭嗣同抒写西北的诗词作品中代表性的还有《西域引》《赠入塞人》《秋日郊外》《雪夜》《登山观雨》《别兰州》《宿田家》《崆峒》《自平凉柳湖至泾州道中》《陕西道中》《潼关》等等,内容涉猎丰富,如同是清末西北地方的一幅历史画卷,读之令人感怀怅望。其中有一首《陇山道中》描写细致,将陇山艳美的秋景与思乡之情融为一体,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之情:
大壑宵飞雨,征轮晓碾霜。
云痕渡水湿,草色上衣凉。
浅麦远逾碧,新林微带黄。
金城重回首,归路忆他乡。
他还写有一首长诗《陇山》。陇山和六盘山同属六盘山脉,广义上讲六盘山在古代也称为陇山。这首《陇山》的诗中有“何当直上昆仑巅,旷观天下名山万叠来苍茫。山苍茫,有终止。吁嗟乎!山之终兮水之始”。后来他自号“莽苍苍斋”,或与此相关。此诗之雄浑气势,足见青年时期谭嗣同的胸襟广阔、抱负远大。
时光荏苒,百多年过去了,“我自横刀向天笑,去留肝胆两昆仑”的精神依然闪烁着光芒。谭嗣同笔下的六盘山及其西北大地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,民族振兴、国家富强,或许这正是谭嗣同等志士仁人维新变法,为此不惜捐躯所要追求的人生理想与人间愿景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