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淑萍
我走在落着雨的扬州街头,雨水一路缠着我,走过文脉悠悠的东关街,穿过烟火小巷东圈门,直到脚步停留在一座匾额上写着“两淮盐运使司”字样的建筑前。萧瑟、落寞、寂静、惆怅,我不知道是在形容这座建筑,还是在形容我的心情。我只知道,我从宁夏平罗千里奔赴而来,只想亲身感受一下那个比我年长193岁的老乡俞德渊100多年前留在这里的气息。
在此以前,我去过他生活过的村庄、读过书的学堂。我站在大运河边,看千里航道,迤逦穿行,穿过古城逼仄幽深的青石小街,看长满青苔的马头墙、斑驳的门楼和郁郁葱葱的古木,用手轻轻抚摸街角的一块青石、一株花朵,感受它们的坚硬与柔韧,一如100多年前那个身居高位却布衣素履的中年男子住在我心里的模样……我这样深情款款地写着,其实是在弥补我对俞德渊的一份愧疚。
史志中的俞德渊,有血有肉,功绩卓著。9岁入私塾接受启蒙教育,博览群书,走的是当秀才、考举人、中进士、点翰林的道路。他背着行囊从平罗县头闸镇昌润渠畔的俞家庄走出,一路风尘仆仆地走入童试、乡试、会试、殿试的考场。19岁考中秀才,29岁中举人,39岁中进士,选为翰林院庶吉士,41岁步入仕途,为官江南。
清廉,是历史赋予俞德渊的标签,是通向他仕途的一把利器,也是他区别于平庸朝臣的一面镜子。
俞德渊身后的清朝,处于道光时期。这时的中国已经在走下坡路,国库空虚,贪官盛行,百姓苦不堪言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俞德渊却能以清廉的美名光耀史册,这是他的本性,有儒家教育的后天养成,当然更是一个农家子弟血脉里的淳朴。
农家出身的俞德渊,饱尝过生活的艰辛。为了糊口,他曾一度中断学业以卖鱼为生,为了供他上学,父亲曾拆了家里的屋板卖掉给他当学费,母亲曾以豆叶为餐,却在乡邻有困难时尽己所能给予接济,并在他步入仕途后,时常告诫他要注意俭省节约,要廉洁爱民,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。
有了这样的家庭教育做底板,俞德渊的血液里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兼济天下的情怀,也有了悲天悯人的个性。这也是他十多年宦海沉浮里,不论何职何位何处都始终存有恤民之心的根本。
在荆溪,他抽丝剥茧,处理疑难积案,被当地百姓誉为“民之父母”;面对江苏水灾,他平抑粮价,分设粥厂,自己掏钱磨面做饼分发给灾民;在江宁,他捐廉募资,修建书院……赈灾济民、修祠撰文、兴利除弊、嘉言懿行,他曾协助林则徐疏浚三江,也曾在高堰决口、漕运被阻的关键时刻临危受命,为海运发展殚精竭虑,更是在两淮盐运使职位上,因“处脂膏而不自润”名载青史,光昭江南。
站在俞德渊曾经工作了5年的两淮盐运使司门前,思绪自然而然地就回到了1831年。那一年,53岁的俞德渊从江宁府出发,一路舟车劳顿来到扬州。与他同行的,是一个新的身份:两淮盐运使。
两淮之富,盐业之重,盐运使责任之大,绝不是一个普通官员能够承担得起的。朝廷之所以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俞德渊,除了看中他过人的管理才华外,最主要的是看中了他的刚直与清廉。
作为水陆交通枢纽中心的扬州,有当时全国最大的海盐产区,“两淮盐,天下咸”,扬州自然就成了两淮盐商的聚集地,大批盐商长袖善舞,缔造着扬州史上的财富神话。为了从食盐这种竞争少而利润丰厚的买卖中获取巨额财富,逐利的商人想方设法拉拢腐化官员,有人因清廉而名垂千古,比如张应诏、卢见曾;有人因贪腐而遗臭万年,比如吉庆、普福和高恒。
俞德渊当然是要做一个名垂千古的人。一路走来,他的所作所为都自带清风,他江南为官的每一处,都清清白白地留下一个“廉”字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守住这个“廉”字有多难,既要洁身自好,又要在众人都沉没于“惯例”尸位素餐时有所作为,只能在狭窄的路径上,披荆斩棘开出一片青天,走出自己的世界。在任两淮盐运使之前,俞德渊已经在这条狭窄的路上行走了12年。无疑,扬州的为官路,只会更狭窄。
“减科则、平引价、浚场河、严透露、治枭匪、运积盐、恤灶户、赈场灾。”初到扬州,俞德渊就对两淮盐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。这些举措既提高了食盐产量,促进了盐运工作,又增加了国家的税收,但同时却堵死了扬州盐商常年肆意贩卖私盐发财的路。他当然成了盐商们的眼中钉,他们在屡次巴结利诱被他严词拒绝后,便相互勾结,处处发难,他在扬州府衙的每一天,都过得无比辛苦。但少时的成长环境,注定了他即使蟒袍加身,也时刻记得自己的根扎在泥土里。
为了守护自己的底线,他甚至在上司陶澍请他给吏部尚书黄钺的儿子黄中民安排职位时,以“美职以待有功,中民无功不可得”而拒绝,宁可辞职也不答应。
不畏强权,不惧权威,不为钱所诱,不为权所动,俞德渊在大清黑暗的官场里艰难前行,为两淮盐业的良性发展殚精竭虑。在他的苦心经营下,两淮盐务迅速改观,而他自己依然两袖清风行走在扬州的府衙与街巷。
在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南面,有一株约500多岁的银杏树,繁茂的枝叶迎风而立。我站在树下,久久地望着这棵树,这棵树也望着我,它看见过俞德渊,如今又看见了我。在大树不远处,有一处门楣上写着“衙门官舍”四个字的房屋,这是俞德渊曾经住过的房子。这个地方曾被称作运司公廨,是供职于运司衙门的官员和家眷住的地方。房子很旧了,斑驳的木门窗棂透露着岁月的沧桑,繁复的雕饰似乎在述说着过往的绚烂,而横亘的门楣上“衙门官舍”四个字则如时间的门徒,静静地守护着这座房屋的尊严。
时间回到1836年2月6日,年的气息弥漫在扬州的大街小巷,而这座房屋里的空气却格外凝重。彼时,俞德渊躺在床榻上,瘦弱的身体蜷缩着,呼吸浅弱无力。他这样躺在床榻上已有20 多天,这也是他到扬州任职后在家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次。陶澍回忆起他有一次北上路过扬州看望俞德渊的情景时说:“ 入视君疾,见簿书盈几案,娓娓犹一刻不歇,曾劝以节劳养息。”陶澍一番好意,俞德渊自然心领,但他生来就不是一个“节劳养息”的人,无论对学业还是对工作。人生的前40年,他奔波在科考路上,因家境贫寒而步履维艰;40岁以后,他奔波在仕途上,因固守着内心的清廉而在黑沉沉的官场上披荆斩棘,艰难前行。经年超负荷的运转,使得他的身心严重透支,竟没能扛过一场风寒的侵袭,弥留之际还口讲指画,念叨着他放不下的工作……
从昌润渠畔到大运河边,从农家子弟到一代清官,俞德渊如一朵青莲,在大清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灼灼绽放了58年后,于寂寂中猝然凋落,将一世清名留在了江南大地。
1836年3月,俞德渊的眷柩从扬州启程,一路跋山涉水赶往宁夏平罗。之所以最后魂归平罗,只因这里是他的故乡,这里生活着他的亲人,长眠着他的父母。
(作者系平罗县政协委员、民进会员、宁夏作家协会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