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晓丽
在记忆中每个人其实都有另外一个名字。他叨念着“翠环”的名字,往事重叠奔涌,仿佛另外一个人的故事。
19岁的翠环是迷茫的。1976年的小县城,在她的人生中似乎远遁而去,她急于寻到另一个出口,却忘记了故乡才是她人生中最隐秘的那条“脐带”。
那年春寒料峭,立着五层楼高毛主席雕像的广场上空听得见鸽哨呼啸来去,那洁白羽翼上的阳光美好得令人欣羡。县城里唯一一家电影院的石阶下方有几个卖冰糖葫芦、牛奶花生、五香瓜子的老人正在忙碌着。在广场上遇到黎生时,她惊怔在原地。黎生问她“个人问题考虑了没”,她对那张隐匿着急迫而期待的面孔似视非视,“不考虑”三字冲口而出。黎生感到自卑的羞涩迅速袭来,像个小学生一样低下了头。
前一年夏天,翠环骑自行车莫名其妙跌入渠水中。他感到整个人激灵一下变成了木桩。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生产队长已纵身跃入浑浊泛红的渠水中。直到翠环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放平在河边,本能地呜咽着吐出几口泥水,他才感到自己的心脏回跳起来。翠环恢复一天后就上工了,她擅长算盘和记账,已经是队上的会计了。
黎生在劳动间隙拄着锄头眺望的时候,看到村部窗棂里露出翠环的那张蜡黄鹅蛋脸,一只瘦削的手迅速地在蓝色条绒裤上擦拭一下,把杏子灵巧地喂入口中,蓝底白花袖套在近午的日光下闪出一片虚影。翠环在劳动时、在歌颂伟大的深情旋律中跳舞时、眼馋街市上新出的“的确良”布料时……瞬间还魂的黎生会惊奇地发现视框中并没有她的影子,也许上一秒她真的出现过。
晚上歇息时,黎生就用糊窗户剩下的纸画起画来。以前都画一些劳动时的风景——瓦蓝的天空,疏朗的云朵,农人头上的白手巾在田野里星星闪动,在稻草人歪斜的身躯上停落的麻雀一蓬蓬飞起……现在黎生端起笔来什么也画不出。他想起16岁初中毕业的翠环,笨拙地扛着比她的人还要高的农具,脸蛋被晒得黑红黑红,默不作声地干活。他时常有意无意凑近帮着干一会儿活,连眼睛也不敢多抬一下。有一次栽水稻时,翠环犹豫着下了地,上来后脸色发青、捂着肚子直蹲下去。黎生看出,她是不好意思说出女人的特殊原因。她这种细枝末节的自尊,让他既惊讶又同情。
黎生鼓起勇气问翠环那个问题,已经是大半年后了。那天翠环打扮得很精神,围着白色镂空钩花围脖,一条大辫子用时兴的塑料丝头绳扎得紧紧的,噙着霜花的大眼睛却空空洞洞的。在她回答“不考虑”的时候,黎生感到他费尽心思借来的军大衣仿佛一下软塌下来,破了小洞又用墨汁染黑的棉布鞋紧张地往后一退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黎生的脑海里辗转震荡着那三个字,接下来的一切都记不清了。
二十多年后,黎生在家乡的重点中学巡查考场时,从窗棂中看到了一个侧影。那是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初三年级的女学生,微微皱起眉头思考。他登时像痴了一般踱进教室,贪婪而欣喜地注视着她一样的侧脸、一样的鬓发、一样瘦削而干燥的手指……女孩子偷瞄他几眼,不安地环视着周围同样感到讶异的同学。
黎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走出教室的。去那所翠环没有去成的师范学校学习美术,是在翠环离开的两年后。毕业时他的年龄也大了,被分配到家乡的这所学校当美术老师,跟着就平平稳稳地结了婚,有了一儿一女,日子慢慢过得好起来。直到这个凭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学生,让他忽然想起了翠环——这个在记忆中深埋的名字。他迫切地回到办公室,准备到处寻问她的电话。她还会在当年回答他问题的广场上穿梭而过吗?只是,她还是翠环吗?
(作者系自治区党委统战部干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