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王淑萍
一
我写下蹄印如花,突然觉得自己好虚伪。那些散落在村里村外、院里院外的各种各样的足印,和那个偏僻的村庄一样,曾经无数次让我产生逃离的冲动。
我曾经极不情愿地放了一下午的马,那本是三哥的活计。那天,三哥吃坏了肚子,我临时上阵,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缰绳,牵马而行。马的蹄印叠在我的脚印上,像琉球马兜铃的花筒。马被拴在沟边吃草,马蹄陷进泥里,留下深深的蹄印。草丛中,马的蹄印里积了一汪水。我看见了自己孤独的影子,而马的眼神清澈如水。
因为年少,我不会挥镰割麦,不会淌水撒肥。大人们忙不过来的时候,就把家里的一群羊交给我。在四面庄稼地环绕的草滩里放羊,是对羊的考验,也是对羊把式的考验。相对于碱蒿、芦草,小麦、玉米对羊的诱惑力更大。往往刚把觊觎东边小麦的羊赶回羊群,另几只羊又奔向西边的玉米地。田野之上,我的脚印叠在羊的蹄印上,像开满大地的荆花。
父亲套牛的时候不说话,只和牛对视一眼。父亲把缰绳拴好,套上犁铧,父亲的脚印与牛的蹄印不断重合,仿若一片盛开的荷包牡丹。牛与父亲一步一步,在生命的旷野里来回奔走。脚下,土地传来花开的声音。一个季节的丰盈,由此展开。
二
永丰村,离山远,离河远,离城市更远。这里的人与植物与动物,共同承受着寂寞的重量,却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。牛羊马的蹄印如花,开在永丰村的圈棚、院落和田野里,开在村里人的眸子里。有牲口的地方才叫农村,就像有庄稼的地方才叫田地一样,那是一个村庄的魂。
一头毛驴的头上别着大红的花,被主人牵过来牵过去陪着游客拍照、溜达,它绕着半圆的圈一遍遍走,地上重复着月牙般饱满的蹄印;水潭里悠然自得的鸭子被我贸然闯入惊得“嘎嘎”乱叫,远处锄地的农人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盯着我;马是动物界的谦谦君子,无论快跑还是慢走,都带着骨子里的优雅,嘚嘚的马蹄像是敲击着键盘,在地上留下一串串U型的蹄印;牛的眼睛湿漉漉的,藏着终生都无法遮掩的忧伤。两头公牛角撞击在一起,发出金属的声响,心型的牛蹄印杂乱地交错,浑厚而深刻,大地上留下一枚枚霸气的印章;母牛站在不远处,羞涩地看着这场因它而起的角斗,哞的一声,像是在为胜利者助威呐喊……我全身变得柔软多情,像紧贴着乡村的脉搏,微弱而持久——在平罗之南的千里之外,我窥探到了曾经属于永丰村的秘密。
蹄印如花,想起这样的比喻,惊喜莫名。
三
我站在村口,看村里的大叔赶三只羊过来。羊儿一边慢悠悠地走路,一边用充满研究的目光打量着我。正是傍晚时分,唯一的村庄道路上,羊的蹄印在大地上涂鸦,如一朵朵盛开的荆花。这花是有气息的。有原野上青草的馨气,有羊身上的土腥气,有庄稼的清香气。
可是,当我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时,心中却被一种落寞瞬间溢满——因为少了村庄的烟火气。
零星的几家灯火,弱弱的几缕炊烟。世世代代和庄稼人相依为命的牛马羊,和村庄一起落寞了下去。当我想起那些印在大地上的荆花,琉球马兜铃以及荷包牡丹,而返回村庄寻觅时,它们的蹄印再也不会与我的脚印叠加。曾经如花的蹄印,那些牛羊马盖在村庄大地上的印章,如今只变成了心中的一种念想。侄儿侄女都已长大成人,落户城里,村庄的小路上,不再有蹒跚的步履奔向我,惊喜地喊一声姑姑……大把大把的光阴被落在了身后。
自古印章都是光阴的信物,有信誓不渝的力量。动物们将蹄印盖在村庄的大地上。治印者会离开这个世界,印章也会散落大地,但那些没说完的话,没讲完的故事,终会在物是人非的时空变迁中,成为对乡村、乡情、乡思最好的回应。
(作者系民进石嘴山市委会会员、宁夏作家协会会员)